竹影扫阶

16


大年初五以后，岳明辉就失联了。

微信也不回，电话也不接，还没到24小时卜凡就开始着急上火。他按照原定计划初七飞伦敦，到了家里发现岳明辉已经回来过了，但是行李又不在了，去诊所问了护士才想起来岳大夫有个去爱丁堡参加学术研讨会的行程。还是不放心，就逼着小护士给老岳打电话确认他的安全，小护士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拿出手机通讯记录给他看，说Dr.岳刚才还和他们通过电话，这会儿正在开会呢。

好吧，至少人是平安的？
焦虑减少了一半，另一半就比较难以解决了。

岳明辉是又过了一天下午才从爱丁堡回来，这种研讨会无非就是听听最新技术的发布，同行之间交换交换信息，没有多大意思，而他的心思也全然不在活动上。

一开始听到李振洋透来的那些信息，他是震惊的。
那个给白非拍过照的摄影师叫Katto，没人知道他本名，他也没有自拍，形象一直神秘，只有一起工作过的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半年前，那人去了国外发展，从此以后就在国内时尚圈消失了。那一次却突然托关系给李振洋带来了国际品牌的合作，这事情太蹊跷又太巧合，他就想跟老岳要一张卜凡过去的照片，拿去给认识katto的人看看。但是他也觉得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当时也就没好意思追问下去。

然而，岳明辉确认，Katto这个名字确实是卜凡的英文名，他在陪他工作的时候就听到那些外国人这样叫他。飞回伦敦以后，他翻箱倒柜地找着白非过去的照片，终于，在书架上看到了那个他一直摆着的相框。照片里的白非被拍得很特别，这是他当初从一本杂志里切下来的，右下角有摄影师的署名——Katto。

现在回想起来，卜凡在他家的第一晚看着书架上的什么在发呆，应该就是这张照片。
卜凡做的菜一直都是他喜欢的，他甚至从来没说过，而且有些食材是卜凡自己不吃的。
他们去自驾游，卜凡说是试一下靠左行驶，但那熟练的样子绝不是第一次。
在露营地的晚上，岳明辉最后弹唱的那首曲子是自己写的，只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聚会上唱过一次，而卜凡接出了最后一句歌词……

太多的细枝末节一个接一个从他的记忆里跳了出来，有时候人可能是本能地回避问题，每次觉得哪里不对的时候，就有一个声音告诉他：that's all right , don' t worry.
是真的察觉不到吗？
那蹩脚的故事，那故意的接近。

不是的。


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从院子里就能看到房子里灯亮着。
有人等待自己的感觉很好，但他有点害怕走过去。可能在更早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一切的不对劲儿，但是又不想去探究真相。薛定谔的盒子，不碰不是更好吗？

正在院子里站着发呆的时候，门开了，卜凡三两步跑出来接过他的行李，拉住他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哈气。

“瞅瞅你，都给冻成这样了，”一边握住了往屋里拖人，一边柔声道：“赶快进屋吧。”
“……嗯。”

房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但是岳明辉整个人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他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一眼都不看屋子里另一个人。
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他还不知道怎么解释这几天失联的原因，也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两人从没有这样尴尬的同处一室过，更从没有冷战过。
他坐在沙发上想要喘口气，整理一下思路，再好好分析一下怎么起头。

正在发呆的时候，卜凡端着刚煮好的姜汤递过来坐在他旁边，一勺一勺吹过之后送到他嘴边。好像也不需要说什么，他也没有抗拒这种温暖，反而倍加珍惜，好像认定了这是最后一次似的。

喝得有点呛了，才摆摆手示意卜凡停下来。
卜凡放下碗，看着他，也像是思考了好久，终于开口道：“老岳，我不管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我不会跟你分手的。”

“不是……”

“你先别说，先听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我还要……给你看点东西。”

没有给对方任何反驳的机会，卜凡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插着他的移动硬盘。
他打开了一个文件夹，一个名为【岳明辉】的文件夹，里面按时间地点的顺序命名，又分成了数十个子文件夹。遥控器点下去第一个，屏幕上赫然出现了大学时期的岳明辉。

“有一个刚刚入行做摄影师的男孩儿，有一次去参加一个前辈老师的生日趴，本来就是被逼着去的，心里特别不乐意，就去的挺晚的……那是一个包场了的酒吧，里面那人啊都什么妖魔鬼怪的乌央乌央的，烟味儿啊酒味儿啊音乐吵得耳朵都要聋了，我本来……不是，那个男孩儿啊，他本来想坐一下意思意思就走，然后呢，有个人被大家推着上去舞台了，那个人抱着一把吉他，一看就特别紧张特别害羞，但是他抱着吉他清了清嗓子，自弹自唱了一个英文歌，唱歌的时候他眼睛亮亮的，就像整片星空都在里面，声音……那叫一个好听，我说不出来，我只知道，我爱上他了。然后我就看见他下来，朝我走过来，我刚想跟他说话，他就从我身边走过去了……他跟另一个男的抱在一块儿……”

说到这儿，卜凡停了一下，他刻意不去注意身边人发抖的身体，更不敢去看他，依然自顾自地说着。

“对，那个摄影师就是我，唱歌的人是你，和你在一起的……我跟一起去的朋友打听了，才知道你男朋友是个模特。我就去约了他拍片，约他吃饭，想要……也没有想太多，就是……想先了解一下……然后……听他讲你们的故事，讲你有多好……之后，就在他朋友圈里看你们的照片……”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陷入了回忆之中。

人生的第一次恋爱通常都是暗恋，有勇气告白的也没有多少能成功。而喜欢上一个有对象的人，该怎么办？躁动不安的内心让他辗转反侧坐立难安，他有去接近的勇气，却没有破坏美好的恶意。他选择了一种可能不太光彩的方法去窥探喜欢的人，也时刻告诉自己：他开心就好，你不该也不能做什么——他开始了偷拍。

电视机上的图开始翻动，卜凡使劲儿喘了几口大气，给自己定神儿，一边翻图一边继续讲述：这是我第一次去你学校，你刚下课要去食堂……这是那次你们篮球比赛，这个快传特别漂亮……这是你和白非去看电影，看到一半儿你被爆米花呛着了……这是有一次你发烧了，宿舍里没人，我就，就用app买了药给你送过去……

岳明辉窝在沙发里，两腿屈膝抱在胸前。

他眼前早已看不清那些照片的细节，眼泪就跟开了闸似的不断自己流出来，哭到鼻子都堵上了他才发出一点声音。

卜凡听见声音，终于转头看他，只见那人呆呆地注视着屏幕，双眼通红，眼泪流了一脸，咬着手指头不让自己出大声。

“老岳……你要是不想看了……”
老岳摇摇头。
一根线穿起了他过去的一切疑问，所以那次买药的，有几次送外卖的，还有一次有一袋子冰镇饮料和零食都是卜凡用白非的名字和电话叫的。怪不得当时白非死不承认，他还以为那人只是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傻啊，你有病吗……然后呢？”

然后，白非出事儿了。

从那天起，卜凡没见过岳明辉哭也没见再过他真正的笑，镜头里的人形单影只日渐消瘦，终有一天彻底从学校消失了。卜凡也去打听过，却没有人能告诉他岳明辉去了哪个国家，他们之间也没有白非之外的共通的朋友，这根线就这么彻底断了。直到一年多以前，卜凡拍的一个女模特提起英国的一家整容诊所，主治医生是一个中国的帅哥，她刚做了一些微整回来，推荐给同行的朋友，而这个医生的名字正是岳明辉。

卜凡立刻就飞到伦敦，很快的找到这家诊所，见到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但是他依然不敢去搭话，不敢去追求，他不知道自己的立场是什么。他很怕，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怕什么。于是，就这么偷偷地又跟踪了两个礼拜，他知道他阳台上的花什么时候该浇水，他知道他常往来的朋友都有哪些，他也知道他周末爱去哪几家pub，甚至跟踪到他带人去酒店……他本以为自己这次见到他，只要确认他一切安好，自己就可以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暗恋。但是他大错特错，这份珍藏的爱意就像春天的野草，只消一点雨露春风就蹭蹭猛涨。他再也难以压抑和控制自己，做出了一个此生最大的决定。

故事讲完了，屋子里一片安静，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下一句。
在老岳去爱丁堡的这两天，卜凡一遍遍的演练着怎么把这个故事讲得娓娓道来，结果还是事与愿违。他不确定这一颗石头扔出去，会击打出怎样的水花儿，又或是直接石沉大海。但是那份忐忑不安又怎么抵得过数年来的爱意深沉，他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老岳对他说你这个大骗子你滚吧，他也可以死皮赖脸的追求下去，因为他的后半生早就只有这一个选择。

岳明辉还是哭得停不下来，放佛要把过去那几年积攒的分量都给哭出来，哭干净了才算完。抓过纸巾盒一边擤鼻涕，一边开始骂人。

“诶……你说你他妈是不是傻，你是不是……”顺手把揉成团的纸巾往卜凡身上扔，“跟踪……你怎么就没被人抓着过呢……？”

诶？是不是重点错了哥哥？
“我……我有技巧……”

“你还……？！”又扔一个，“我估么着，也就是因为你长得人模狗样儿的，没人怀疑你吧……”

“那可能……就是因为我……长得……帅吧……？”卜凡越说越小声，低了头躲着扔过来的纸巾，偷偷瞟着老岳。

“嘿！说你胖你还喘了哈！”
岳明辉抬脚就踹，直接就被卜凡抓住了。

“你脚怎么这么凉？”卜凡赶紧给他捂住了，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又不穿袜子，这大冷天儿的。”

岳明辉侧靠着沙发背，把另一只脚伸起来，去够他的脸，又被抓住了捂在怀里。
俩人就这么看着彼此，不一会儿，脚暖了，心也暖了。
岳明辉鼻子一酸，眼圈又红了。

“傻子，你就给老子捂一辈子脚吧。”


那我真是——乐意之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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